网剧发展了这么多年,横空出世的《我是余欢水》(以下简称《余欢水》)算得上一部有标志性意味的作品。它的豆瓣评分不是最高,最近还一直被一星拉低,它的点击量也不是最高,话题数也不是最多,但是它独到的喜剧感、极致的荒诞感以及强烈的批判性,是近些年的网剧中绝无仅有的。
《余欢水》只有一个最鲜明的主题:中年危机;故事很简单,甚至有点过时老套——跌入谷底的中年挫男余欢水如何逆转翻盘,当然还远没有走上人生巅峰。余欢水开局就遭遇妻子出轨,被公司从上到下尽情羞辱,在岳父家还被小舅子冷嘲热讽,兄弟欠债不还闹绝交——在这个关头还被查出了晚期胰腺癌,简直惨到无以复加。这种极致化的编剧技巧产生一种强烈的戏剧张力,就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反弹。就是在这种惨状的暴露中,将社会与婚姻中的各种不堪与阴暗穷形尽相,引起共鸣,这也是很多人喜欢前5集的最重要原因。
王小波在《革命时期的爱情》里写道:“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我相信每一个中年人都会有无数“无端微笑”的时候,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将那种微笑掩藏,直到看见荧屏上余欢水经历的全面溃败,我们会在哈哈大笑后略感心酸,中年危机重压产生的打击感随时会在人心中刺痛一下。太多人都有被老婆嫌弃不赚钱的时刻,都曾大周末被邻居肆无忌惮的装修声吵到崩溃,都会在领导面前撒谎只求不扣那点微薄工资,都会在看似正规的商店买到昂贵的假货。《余欢水》的智慧之处在于:它是以喜剧的方式进行反讽,不贩卖苦难,甚至在最悲情的时刻来个电话,打破那种惨绝人寰的情绪。它真正的目的在于对社会众生百态的曝光,在一种独有的讽刺性和批判性的口吻中抵达人生真相。这种创作态度甚至让人想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荒诞电影黄金时代。
如《苦恼人的笑》,里面的男主角几乎是余欢水的反面——一位从不愿意讲假话的记者,但是也因此遭受了事业上的沉重打击,电影对社会上依靠讲假话往上爬的丑态进行辛辣讽刺,成为1980年代初思想解放时期的重要作品,最根本的就在于它深刻的社会批判性。而《黑炮事件》对当时社会某些不合理制度“黑色幽默”式的表达,更是将中国荒诞剧的水准拉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但是199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追求扁平的商业化和娱乐化,文艺作品的思想性和批判性让位于票房与市场,荒诞主义作品几乎销声匿迹。近年《驴得水》在特定历史语境下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颇为难得,及至《余欢水》,以小人物的视角透视光怪陆离的现实社会,不是为批判而批判,为讽刺而讽刺,而是选取与普通人生活息息相关的熟悉场景和对象,让人看完后能对自身处境有所思考,这一点,让作品散发光芒。
事实上,荒诞喜剧属于喜剧中创作难度非常高的。它不像普通喜剧那样,可以靠肢体和语言这些表面元素做支撑,可以不涉及矛盾与真相——后者在当下中国非常有市场;荒诞喜剧必须敢于跟现实真刀真枪地交锋与纠缠,需要对社会与人性有更深刻的体验和洞察。《余欢水》的荒诞性与批判性实际上建立在高度的写实之上,这种写实类似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地鸡毛》《烦恼人生》那样的新写实主义文学,余欢水不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小林和印家厚吗?它在剧情设置上可以天马行空,但是故事背景却是脚踏实地的生活。比如,余欢水隔着街道远望放学后的儿子,被乌鸦屎稳准狠地砸中眼镜。这种细节非常多,它带着喜感,同时也带着一种对小人物的人文关怀,现在还有多少电视剧能这样用心表现那些被急速发展的时代甩出去的底层人物?
《余欢水》的出现是可喜的,它展现出来的批判精神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对比同样表现男性中年危机《如果岁月可回头》中的虚假与矫情,确实高出了好几个档次。但是它也有明显的缺点,最大的问题是虎头蛇尾,后半部从城市森林进入自然界,戏剧张力骤然松懈,陷入临终关怀的温情窠臼。黑吃黑的俗套叙事,和主旨关系越来越淡化,批判性也大减,前后像两个作品,颇为可惜。但我还是愿意将它看作一个起点——网剧恢复批判精神、走向真正现实主义创作的起点。